渺尘(1v1) - 48故里听风闻战声,旧茶一盏别故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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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离开大宸军营,叁人一路向南。
    这一路行来,并未遇到什么像样的阻碍。
    江捷对这片连接两国的大小路径了如指掌。而那些偶尔巡逻至偏僻处的斥候或散兵,往往还未靠近,便已被小七察觉,带着两人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所有的盘查。
    但在这一路上,没人说话。
    江捷骑在马上,大半的时间都在出神,不说话,也不笑。
    顾妙灵骑马跟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,脸色比平日里还要冷上叁分,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势,连在路边歇脚时,都动作压抑。
    小七原本是最喜欢出来玩儿的。离开了那个无聊的将军府高墙,回到了她熟悉的山野,本该是天高任鸟飞。
    可是,她开心不起来。
    她是迟钝,不懂那些弯弯绕绕,但她是杀手,对“气”最是敏感。
    江捷身上的悲伤太浓,顾妙灵也跟着阴沉沉的。夹在中间的小七,只觉得浑身不自在,像是被绑住了手脚,连路边的野果子都觉得没滋味。
    这一日午后,叁人在一处林间空地暂歇。
    江捷坐在树根上,手里拿着水囊,却许久没有喝一口,只是垂着眼帘发呆。顾妙灵在一旁冷着脸清理马蹄里的碎石,动作精准干脆。
    小七蹲在一旁,用匕首百无聊赖地戳着地上的土。
    戳了几下,她终于忍不住了。
    “喂。”
    小七突然开口,声音脆生生的,打破了林间的死寂。
    江捷回过神,茫然地抬头看她:“怎么了?饿了吗?”
    小七没看她,依旧盯着地上的土坑,眉头皱得紧紧的,语气里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怨气:“你能不能不要伤心了?”
    江捷一怔。
    小七抬起头,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江捷,里面没有指责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孩子气的困惑和不满:“你一伤心,她就不高兴,我也不高兴。”
    她把匕首插回鞘里,鼓着腮帮子抱怨道:“我跟你们出来,是因为我想出来玩,可现在这样,一点都不好玩。比在将军府里还要闷。”
    她只知道,江捷不高兴,这支队伍就变得很难受,她也不高兴。
    江捷看着小七那张稚气未脱却满是怨念的脸,又转头看了看动作停顿下来的顾妙灵。
    江捷沉默了片刻,随后拧开水囊,仰头喝了一口水。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,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。
    她放下水囊,对着小七,露出了离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。虽然很浅,虽然勉强,但终究是笑了。
    “好。”江捷轻声说,“我不伤心了。你想抓兔子,便去抓吧。”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    那一夜,标王府侧门那扇雕刻着繁复藤蔓纹路的深色木门,吱呀一声开了。
    开门是披着单衣、提着竹编灯笼的父亲,和跟在身后、步履匆忙的母亲。
    江捷站在阴影里,看着那两张熟悉却苍老了许多的脸,眼眶发红。
    “阿爸,阿妈。”
    母亲蓝夏手中的灯笼晃了晃,险些落地。她冲过来,一把将江捷抱住,没有说话,只是手劲大得像是要嵌进身体里。标王站在一旁,看着相拥的母女二人,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,最终只是长叹了一声:
    “回来就好……回来就好。”
    对于父母而言,只要她平安回来,其他的——不论是石壁除名,还是外界的流言,都不重要了。
    标王府最偏僻的一处吊脚竹楼亮起了灯。没有盛大的接风宴,只有母亲亲手煮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米线。父母已着人将顾妙灵和小七妥善安置在客苑休息,此时屋内,只剩下了一家叁口。
    屋内很安静。
    江捷低头吃着米线,热气熏得眼睛发酸。她一口口吞咽着,试图扯动嘴角给母亲一个安抚的笑,但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冻土。
    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的眼睛里,如今满是红血丝,像是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,枯萎、易碎。
    母亲看着她,手一直在颤抖,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谁都不敢提的名字:“那个人呢?”
    江捷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。
    她低下头,盯着汤里浮动的葱花,声音很轻,却很清晰:“我和宋还旌,分开了。”
    她不提和离书,也不提被赶走。只是用了“分开”这两个字,总结这段关系。
    父母对视一眼,没有再追问,只是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。
    接下来的日子,江捷在标王府住了下来。
    父母将她保护得很好,对外只字不提女儿回来的消息,只让她在偏院休养。
    江捷也很听话。她不再四处奔波,每日只是坐在竹楼的廊下晒太阳,或者帮蓝夏整理一些陈年的医书。
    她看起来很平静,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。
    顾妙灵常常看到江捷手里拿着一本书,半个时辰都没有翻过一页。她的目光总是越过高高的院墙,望向北方的天空。
    有时候,一阵风吹过阔叶树梢的声音,或者府外传来的一声马嘶,都能让江捷瞬间绷紧身体。
    她在听。
    她在听那遥远的、根本不可能传到这里的战鼓声。
    虽然身在平江城,温暖潮湿,但江捷的魂魄,却仿佛留在了那个冰天雪地的七溪城。
    这种安逸,对她来说是一种凌迟。
    终于,在回家后的第五日。
    江捷正在和蓝夏分拣药材。她神色恍惚,竟将一味剧毒的断肠草混入了外观相似的金银花藤蔓之中。
    蓝夏眼疾手快地挑了出来,担忧地看着她:“孩儿,你累了吗?”
    江捷看着那株断肠草,脸色煞白。
    她终于装不下去了。
    她慢慢放下手中的药篮,抬起头,看着母亲,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。
    “阿妈,”江捷的声音颤抖着,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,“我待不住。”
    “我在这里,吃得好,睡得暖。可是……可是那里在死人。每天都在死人。”
    她抓着自己的胸口,那里痛得让她喘不上气:“我一闭上眼,就能看到他们。我明明能救的……我明明可以试试的……”
    蓝夏愣住,随即红了眼眶,伸手抱住她:“孩儿,那是战场啊。你回去又能如何?那边赶你走,这边也不容你。你去了也是送死。”
    “我不去大宸军营,也不回磐岳。”
    江捷从母亲怀里抬起头,眼神中那原本涣散的光芒,正在一点点重新凝聚,变得明晰而坚定:“我去响水山。”
    那是两国交界的深山,是叁不管的地带。
    “那里有草药,有猎户,也有在战乱中无处可去的流民和逃兵。”江捷站起身,擦干眼泪,“我已被琅越除名,也不是大宸人,那我就做个纯粹的大夫。”
    “我要去那里。只要我在,我就能救一个算一个。”
    决定既下,便无回转。
    江捷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顾妙灵和小七。
    顾妙灵正在擦拭自己的一把匕首——那是小七给她防身用的。听闻要去响水山,她动作未停,只是淡淡道:“响水山在两国交界,乱是乱了点,但正如你所说,不管是谁的兵,哪怕是逃进山的土匪,也是肉体凡胎,也要治病。那里……适合你。”
    小七则更是无所谓,她正趴在窗台上看一只翠绿的树蛙,闻言头也不回:“那我也跟你去,谁敢欺负你,我就让他出不去那座山。”
    决定既下,便是准备行囊。
    标王府虽大,但为了防备江捷,府中早已没有了夜昙骨花朵的存货。夜昙骨根茎剧毒,花朵却是疗伤治病的圣药,对琅越人有奇效,更是江捷心中以防万一的救命稻草。
    江捷在离开前,必须拿到它。
    “我要去一趟青禾那里。”江捷一边整理药箱,一边说道,“他是叁合长老会重点培养的医官,也是潦森医会的人,他那里或许会有夜昙骨花。”
    顾妙灵正坐在窗边擦拭小七给她的匕首,听闻此言,冷冷道:“你们琅越人这么固执,他绝不会把夜昙骨花给你。”
    江捷淡淡笑了,眼神清澈如水:“总要一试。”
    顾妙灵沉默了一会儿,收起匕首,站起身:“我跟小七和你一起去。”
    青禾的居所位于城南,是一座清幽雅致的小院。
    当江捷踏入院门时,正在院中晾晒草药的青禾抬起头。看到江捷的那一瞬间,他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惊喜,但随即想到江捷做过什么,脸色瞬间沉了下来,冷淡道:
    “你来干什么?我这里不欢迎你。”
    江捷没有在意他的态度,带着顾妙灵走到石桌旁坐下。此时,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小七,身影一闪,已不知去向。
    “我来看看你,”江捷开门见山,“也是来……求药。你这里应当有夜昙骨花。”
    “啪”地一声,青禾手中的药筛重重摔在地上,草药撒了一地。他大怒道:“江捷,你当真把自己当大宸人了不成?!”
    “青禾,”江捷声音平静,双目闭起,眼睫微微颤抖,“你已见过,中此毒者,生不如死……”
    “那又如何?!”青禾猛地转身,负手背对她,肩膀微微颤抖,“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动摇吗?我是琅越的医官,我只救我的族人!”
    江捷看着他决绝的背影,知道多说无益。
    她不再劝说,只是站起身,语气慢慢温和下来:“青禾,我要离开了。”
    青禾一怔,猛地回头:“你又要去哪里?”
    “去响水山。”江捷看着远方的天空,“去治病救人。琅越人、大宸人,谁需要治病,我就去治谁。哪怕是逃进山的野兽,我也救。”
    青禾死死盯着她,眼中满是不解与不忍的挣扎。最终,他长叹了一口气,声音里满是无力:“江捷,你为何如此固执。”
    江捷对他淡淡一笑:“青禾,对不起。”
    青禾脸色僵硬,别过头去:“你不需要对我道歉。”
    江捷眼眶微红,慢慢道:“希望以后,你我还能有对坐饮茶的一日。”
    这句告别太过沉重,青禾终究还是心软了,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,下意识追上前一步,唤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:“森冠……”
    那是他们年少时最亲密的称呼,在十四岁江捷取自择名之前,他对她的称呼就是“森冠”。
    这是他对她最后的挽留。
    但江捷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点了点头,转身向外走去。
    “我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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