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底帕斯的诅咒 - 【I. 祭司阿诺】02. 少女祭司的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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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终于,阿诺踏进奥兰茵神殿的大厅。在此之前,她与其它的候选人都是在半山腰的护卫所接受一轮轮的筛选。
    大殿中央矗立着一座黄金与象牙精雕的巨像,戴着月桂冠的女神揹着银色的箭袋,手握银色的弓箭,双脚一前一后微微错开,左手朝前一指,衣履飘扬,型态优美,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磅礴气势。
    「这就是奥兰茵的守护者,大地之女艾芙娜女神?」阿诺极尽全力仰起头来,想要看清女神的模样,但雕像实在太高大,从地面的角度往上看,只能看到稜线分明的下巴弧度,却看不到眼睛。
    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好渺小,忍不住悄悄退了一步。我真的有能力承担起艾芙娜女神传达的旨意吗?
    「孩子,你可以的。」彷彿洞悉阿诺的想法,阿尔法牵起小阿诺的手,与她一起仰头看向美丽的女神。
    「神官大人——」
    阿尔法打断她的话,面容和详:「请不要这样叫我。你和其它人不一样,我只是引领你通往神之路的导师。以后就用老师称呼我就可以了。」
    「是的,老师。」阿诺乖巧点头。在心底默默品嚐「老师」这个新鲜的生词。村子里是有老师的,但那是教导店铺家的小孩算术认字的老先生,就连马斯哥哥也没上过学。「艾芙娜女神会不会选错人?我是说,」阿诺的声音越来越小,充满犹疑:「我是说从来没有像我一样小的小孩被选为祭司。」
    「哈哈——哈哈哈,」阿尔法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,突然放声大笑。苍劲的笑声回盪在宽广的大殿中,让阿诺尷尬极了。她没想到严肃的阿尔法大人会这样开怀大笑,与周围的人们不一样,不管是马斯、还是马斯的弟弟妹妹,就连自己都迫不及待想要快点长大,但阿尔法大人却反其道而行,彷彿是个老顽童,眼里流露一丝顽皮的精光。「小阿诺啊小阿诺,距离你成为正式的祭司还要一段很长的日子呢。在此之前,我会教你所有成为祭司的知识。」
    接下来的每一天,阿尔法为阿诺排了紧凑的课程。学习奥兰茵各地的文字、方言、地理、星辰、算术、绘画、音乐,甚至还请护卫长教导阿诺剑击的技艺。每天阿诺都觉得累极了,浸泡在佈满玫瑰花瓣的牛奶桶中,好几次累得不小心睡着,然后又打着喷嚏醒过来,却再也睡不着。这座神殿中,只住着祭司阿尔法与阿诺两个人,每日的供给都由护卫所的神僕运送上山。神僕担当守护奥兰茵神殿之责,住在山腰间,夜里不得入殿,以免打扰神的清静。
    平常的日子,朝拜的人群只能在护卫所奉献带来的食物、仰望宏伟的神殿,虔诚祈祷。只有在五年一次的艾芙娜女神庆典上,神殿的大门才会打开,接纳四方百眾的子民。而若真有祈求神旨的需要,也只能请神僕代为传达,由阿尔法大人决定是否该向艾芙娜女神求助。
    阿诺渐渐发现作为一个人人景仰的祭司,生活其实是很清苦的。虽然有取之不尽、用之不竭的饮食衣物,每到夜晚来临,天地之间彷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,没有说话的对象,只有一座孤寂的大理石殿堂。
    阿诺想念马斯一家人,想念大家在寒冷的冬天围坐在火炉前,听马斯妈妈说故事。马斯的大弟弟最坏了,每当故事说到大野狼敲门时,他就会发出「嗷呜——!」的长嚎声,学大野狼要抓不乖的小孩,常把几个小女孩吓哭,抱在一起簌簌发抖。然后,不知怎的,明明很冷,大伙儿又不约而同笑出声来。欢乐的笑声像是有感染力般,将一阵寒冷驱走开来。
    如今居所里有一座整个冬日都不会熄灭的熊熊火炉,铺着温暖的羊毛地毡。但阿诺心里却有一股彆扭、说不出口的情绪。阿尔法大人似乎知道小阿诺在想什么,他打开一间高达三层楼的书房,告诉她无聊的时候可以进来看看书。
    书房的角落有一个摇椅,摇椅上的天鹅绒坐垫有经年累月坐过的痕跡,深深凹陷下去。于是阿诺也学着阿尔法,用几个坐垫堆起自己的小城堡,拿起一本书专心看着。在书里,她看见好多好多人,有快乐的、有难过的,她跟着大哭、大笑,彷彿自己也走过了他们的人生,有血有肉。
    当艾芙娜女神的庆典到来时,神僕们为阿诺带来一件绡丝做的白袍,那是国王从遥远的东方辗转而来的宝贝。传说,这是鮫人所织的布匹,周身泛出一层有若夜明珠般柔和的光芒,质料轻薄,入水未湿。他捨不得送给皇后,将它献给艾芙娜女神所指定的少女祭司。
    当阿诺将一袭白袍穿上身后,神僕们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。其中一个神僕还是五年前打扮过童男童女的老嬤嬤,她还记得那时的阿诺瘦瘦小小的,满头像稻草般乾枯的头发,双手都是冻疮后留下的痕跡。可如今,在玫瑰花露和牛乳的滋养下,一头柔软的金色长发,如凝脂般的细緻皮肤,还有一双灵动分明彷彿蓝宝石般的双眼,已经成长为即将含苞待放的小女孩。老嬤嬤不由得心满意足:啊!这才是奥兰茵神殿未来的祭司所应有的模样!
    阿尔法比起五年前更苍老了,他的脚步有些蹣跚,一手牵着阿诺,一手拿着神杖,走向祭台之上。当他拿眼逡巡底下的眾人,就连宝座上的国王与皇后也要微微躬身,朝他恭敬行礼。阿尔法用眼神朝阿诺示意,阿诺端起祭台上的葡萄酒壶,一一注入银质酒杯中。酒壶很重,即使阿诺再怎么努力,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一岁大的女孩,就算在那之前她已经练习无数回,可在全场肃穆的注视下,免不了心生紧张。
    酒壶微微朝旁一偏。「不要怕!」阿尔法小声说,在白鬍子的掩盖下,眾人看不清神官大人的嘴形。听见阿尔法稳定的声音,阿诺安心了,小心翼翼拿紧酒壶,朝着下一杯酒杯倾注液体。
    等到九个酒杯盛满丰美的葡萄酒,阿尔法率先以双手拿起杯子,阿诺跟着他的动作也拿起酒杯,两个人虔诚地闭上双眼,对着白日苍天喃喃唸诵祷词。那是一段子民听不懂,被称为神的语言的祝词。很久之后阿诺才发现,这世上只有阿尔法与她懂得神的语言,原来阿尔法教她的,除了奥兰茵的诸多方言外,还包括神的语言。
    当献祭结束后,阿尔法已经累出一身汗来。他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,所有的一切神皆预示过,所以他不曾惊惶。他只希望亲自领着阿诺行过庄严的祭典,让她在未来作为祭司的日子里,能安然地独当一面,不再依赖。
    而阿诺,似乎是因为完成一场伟大的礼仪,从清晨起紧绷的面容总算松弛下来,对着排队上前、在她脚踝边亲吻行礼的人们报以羞涩的微笑。
    她心底既骄傲又快乐,甚至带着一丝焦灼的疼痛。不知道马斯哥哥看到没?他应该会来的吧?
    国王行过礼了、王后带着王子与公主也行过礼了,他们都称她为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。但阿诺才不在意呢,她只想快点看到马斯哥哥一家人。阿诺在宝座上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,一抬眼就见阿尔法朝她瞥了一眼。阿诺一惊,乖乖坐直身体,即使老师什么也没说,那一眼的警告意味太明显。
    毕竟是五年一次的大典,每个人都希望有机会接受祭司的祝福,献上亲吻礼。可人潮实在太多了,到最后只能以村落为单位,集体向少女祭司行礼。阿诺耐着性子等啊等,终于在日落之前,她见到久违的村长,笑得和和气气,带领全村的村民走向前。
    「慢着。」在村民跪伏于地前,阿诺突然开口,说着人间的语言:「他们都是我的家人,我希望他们一个一个向前来,接受我的祝福。」她的嗓音甜美,并未因很久没说家乡话而有一丝迟疑。
    「这......」神僕们交换眼神,不知道该不该听从阿诺的指令。
    「就请他们上前吧。」阿尔法开口了。虽然这于礼不合,可是在看到村长那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,他想起当年与村长的一席对话。就是因为有爱,才将阿诺召来神殿的不是吗?
    当阿诺与马斯四眼相对的那一刻,阿诺终于扬起今天最真挚的笑容。马斯哥哥长高了呢,一头捲曲的黑发,炯炯发亮的双眼,她注意到他的腰间系着一条兽皮腰带。啊!这一定是马斯哥哥第一次打猎的成果,他说过,他要将第一次打猎的成果做成腰带,当作一辈子的战利品。马斯哥哥是在跟她炫耀来着。
    「献给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。」马斯双手捧上兽皮袋,在阿诺的脚踝边行上亲吻礼。兽皮袋内除了装有风乾的珍贵肉乾外,还有他私心藏的家乡河边的圆白小石子。小时候,阿诺最喜欢跟着他们这些哥哥姊姊到河边打石子玩。
    而阿诺,自然一眼看出马斯手上的兽皮袋与他的兽皮腰带如出一辙。「赐予你,艾芙娜女神的祝褔。」阿诺纤长的手指在马斯的额头上凌空划出十字。
    原本该心满意足的,可是当马斯最小的妹妹说完「献给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」后,她竟听见微不可闻的颤抖声音,充满着依依不捨的思念之情。
    那一瞬间,阿诺突然发现,原来不只她想念马斯一家人,他们也在想着她。
    可是她已经什么也不能做了。方才还轻盈的手,彷彿有了千斤重量,一横、一竖,吃力地在马斯一家人身上划上属于少女祭司的祝福。
    「阿诺。」
    「是的,老师?」
    将一切看在眼里的阿尔法轻声说道:「这就是我要教你的最后一课。」别离、忍耐与自持。
    礼成之时,祭司阿尔法将月桂冠戴在阿诺头上。从现在起,她就是奥兰茵大地上最伟大的祭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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