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底帕斯的诅咒 - 【I. 祭司阿诺】04. 拉坦纳的大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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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马斯做了很长的梦。梦里血腥的味道混杂沙土的尘末縈绕不去,紧接着他听见遥远的声音,像是死神来迎接他,悉悉簌簌地,他觉得头好痛。
    「是这里吗?我怎么没看到?」
    「小心你的剑,他有可能就在尸体底下。」
    「或许弄错了?咿——等等!这里有人!」
    「还活着?」
    「真的是他!就像神官大人预料的一样,胸口中了三箭,失去右小腿。快点,快请医官过来。」
    马斯陷入更深的睡眠,这一次的梦境是淡淡的绿色,徜徉在森林里。他像是回到了家乡,回到那片绿意盎然的林子深处。很熟悉,很安全。梦里的声音不见了,他感到一双温暖的手抚摸他的额头。他知道自己的体温烫得惊人,想要喊出「小心烫!」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。好渴。喉咙间炙热的高温让他迫不及待想找水喝,就算断了一隻脚,渴求甘霖的欲望迫使马斯用爬的也要爬到河边。
    马斯很艰困地用双手支撑起全身的重量,一步一步拖着残破的身子往前爬行。真的好渴——他舔了舔因乾燥而裂开的唇角,泉水就在前方,哗啦啦的水声让他一鼓作气撑起身躯,霍然睁开双眼。
    「你醒了?」
    「水……」
    「你等等,我扶你起来。」来人递上一杯水,马斯狼吞虎嚥一口气喝光,连忙又要了一杯。
    等到马斯终于喝够了水,他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辆马车内,一身乾净的衣物,胸口的伤口妥当地包扎完毕。这是怎么一回事?
    「我是服侍神官大人的医官。」
    「是阿诺救了我?」
    医官的眉头不易察觉一挑。即使是神官大人的哥哥,也不该直呼祭司的名讳。可在看见男人因伤口疼痛发出沉重的气息,年老的医官勉强放弃说教的念头,只点了点头。「我们在前往王城的路上,还有三天就会抵达王城。带着伤患同行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,不过守护大祭司是神僕的优先职责。很抱歉,无法分派人力先将你送回家休养。」
    「您的意思是神官大人也来了?但奥兰茵神殿的大祭司是不会离开神殿的。」马斯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,比自己身上的伤痛还要令人难受的苦痛瞬间像浪般席捲而上。「难道是神殿......神殿怎么了吗?」原来刚刚那种感觉不是痛,是无能为力,没有尽到责任的屈辱感。
    「你误会了。」捕捉到马斯眼底的恐惧,医官放缓语气:「我们的国家虽然遭逢可怕的战争,但祭司大人就是为了终结战争,才决定亲自到王城一趟,与异邦王子拉坦纳见上一面。」
    「她不能去!」马斯急急低吼。阿诺不知道那个一脸落腮鬍,浑身虯结肌肉的拉坦纳有多残暴。马斯曾见过拉坦纳的大军将一村子老弱妇孺焚烧殆尽,烧焦的味道在空气里聚积了整整三天。没有一点点的哭声、没有一丝丝的狗叫,所有的生物都被焚烧进拉坦纳所称的净业之火中。什么真神的号召!如果是艾芙娜女神,绝对不会这样对待祂的子民。
    「马斯,你该相信神官大人的。」
    「那是因为神官大人不了解战争有多可怕。」
    医官笑了,笑容竟与当年的阿尔法有些神似,宽容而睿智。「我的孩子,你以为神官大人不清楚这两年来的每一场战役吗?」
    「那不一样。」马斯喃喃道。耳朵听到的永远比不上亲眼见到的。他见过了,所以知道阿诺定然没办法承受。
    「这么说好了。」医官微微沉吟:「此行之前,我本来为神官大人的安危暗自担忧。但自从找到你后,我相信神官大人早已有解决纷争的办法。」
    「您......您怎能有如此的信心?」
    「是神官大人的指示,我们才能找到你,将你救回来。」
    如果艾芙娜女神都肯眷顾一个濒死的士兵,那么神将藉由少女祭司终止这场不义的战争。
    或许是因为连日的沉睡,那天夜底,当马车停在山谷之间休憩,一片万籟俱寂时,马斯竟睡不着。他的思绪异常清明,身上的疼痛也缓和许多,若不是苦于断了一条腿,他真希望站起来到处走走,松泛一下痠疼的筋肉。当然,他知道他最希望的是见上阿诺一面。阿诺也会跟他一样思念吗?遗憾的是,他以后似乎没有思念阿诺的权利了呢。
    马斯苦苦一笑。医官保证等到他身体好点,就可以帮他装上义肢,即使不能跟以前一样飞奔自如,但至少能与常人般行走无碍。只不过这样一来,他就不是以前的猎人马斯了。失去奔跑能力的猎人,根本无法打猎。他嘴上虽然感谢医官的好意,心底其实十分难过。
    马斯的耳力依旧灵敏,他敏锐地察觉到细碎的脚步声朝马车的方向走来。
    「马斯哥哥睡着了吗?」
    乍然听见阿诺柔美的声音,马斯只觉浑身一颤。
    「我刚让他服下药,应该是睡着了。」马车外的医官回道。
    「那就好。」
    马斯听见帘幕轻轻被掀开的声音,他紧闭双眼,一动也不敢动。
    「神官大人,马斯很担心您。」
    阿诺扬起忧伤的微笑,顿了一顿,终究放下手中的帘幕。「还是让马斯哥哥好好休息吧。」
    他想起睡梦中那双抚摸额头的手,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确认那是阿诺的手。她来看他,但又体贴地避开在他醒着时看他。明明医官什么也没说,这片帘幕却遮盖不住彼此间的心灵相通。
    少女祭司在国王派来的禁卫军队保护下,庄严地进入王城之中。
    阿诺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位走入王城的祭司。街道两旁的居民不由自主地跪伏于地,在车队行经时,漫撒满天洁白的飞花。他们为大祭司纤弱的双肩扛起守卫家城的心而流泪,他们期待女神的羽箭刺穿傲慢的敌人,将狂妄的拉坦纳赶出这片人间净土。
    远远的车队中,医官的马车落在后头。马斯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,他请求医官让他坐在车前,得以远远看着神官大人的背影,献上他最忠诚的信念。
    即使相隔遥远,他还是能从阿诺骑在马上婀娜的背影,一眼认出她来。此时的阿诺,肃穆凛然,金色的长发垂披在腰间,彷彿发出万丈光芒般,令人难以直视。
    就连异邦王子拉坦纳也瞇起眼睛,坐在镶满宝石的马鞍垫上打了一个酒嗝。
    其实拉坦纳本不愿意来的。在真神的带领下,他已经接连攻下十五座城池,震撼了整块奥兰茵大地。一开始他是因为近年的旱灾飢荒频仍,真神指示他说:「往西去。」他便往西去。随着攻下的城池越来越多,他越发捨不得这片沃土。「只要插下一根树枝,就能长出一棵果树来。」这么好的地方,他怎么可以放弃?更可恨的是,天空中的雄鹰为什么要听大地女神的话?真神命他到这块土地,註定要使他散播雄鹰的子嗣,不信真神的异教徒,都得死。
    当他听到奥兰茵的信使传达的讯息时,坐在左右两侧的将军都笑了。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女孩,以为妄凭她的一己之力就能阻挡真神大军吗?
    奥兰茵的国王莫非是傻子?堂堂一国之君竟要躲到小女孩的裙摆下祈求保护,拉坦纳对这国家的国王仅存的一点尊敬之意,瞬间荡然无存。
    他懒洋洋弹了一个响指,侍卫得令,正要将信使拉下去斩了。其中一个将军的笑言,却让他立马改变心意。「我的王,乾脆您去把那个少女祭司娶回来吧。只要她嫁给您,奥兰茵也只能信仰我们的真神。」
    为此,拉坦纳率领勇猛的大军浩浩荡荡开往奥兰茵王城。如果奥兰茵的祭司能臣服在他脚下,想必真神应该更为喜悦才是。
    看到阿诺的那一眼,拉坦纳咧开笑容,他知道自己没有白来。「你就是奥兰茵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少女祭司?」他在「最伟大」三个字上顿了一顿,身后的大军听见王轻蔑的语气,忍不住大笑出声。是啊,怪不得这一路来势如破竹,有着这么纤弱祭司的国度怎能抵挡住真神的威力。
    奥兰茵的子民愤怒了。王子举起宝剑,大喝道:「你放肆!」
    唰!
    几乎同时,笑声截然而止,一排排墨黑的长戟垂下四十五度角,直直对准王子,森然寒气。
    「我是神的使者。」阿诺拍了拍马背,昂然向前。
    「有意思。」看到阿诺无畏无惧的模样,拉坦纳突然起了一股兴味。是这不满二十岁的小女孩太天真,还是失心疯来着。「喔?你的神又是哪位?」
    「我的神就是你的神。」
    阿诺说得很平静,淡淡一句话却让双方大军尽皆一愣。
    「哈哈哈——哈哈!」不出所料,拉坦纳的军队又发出怪异的笑声。
    「原来祭司大人今天是来投降的。」拉坦纳掩住失望的心情,口气冷了下来。他原以为少女祭司有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,即使她很纤弱,压根不及草原上健硕的女子,但若真是气概不凡,或许还配当自己的妻子。可如今见她说降就降的模样,就算征服了她,还有什么乐趣在。
    「我说了,我的神就是你的神。」
    拉坦纳正待放肆大笑,电光火石间,他突然理解少女祭司真正的意思,驀地拍马向前,逕直掠过守护少女祭司的军队,来到阿诺面前。如鹰的利眼凌厉地在她身上不断打量。「你以为你的女神可以胜过我的真神,让我屈服于你之下?」
    「神与神间本无区别,为什么要将人与人间区隔开来。」
    「你是什么意思?」
    「我的意思是,」阿诺叹过一口长气,她以为她讲得很明白了。但神的指示从来就模稜两可,不能说透,也不能不说透。「带着你的军队回去吧,否则你将受到烈焰的考验。」
    「可笑!」拉坦纳挥出马鞭,他用的劲道不大,只是巧妙地将鞭子缠绕上阿诺的手腕。很明显带着羞辱的意味在。
    不远处的马斯激动地攀着车门奋力站起,双目怒睁。如果他手上有一把弓箭,定要抉穿拉坦纳的眼睛!
    在拉坦纳扬起胜利的笑容前,手中的马鞭突然一轻,一阵疾光掠过,少女祭司不知用了什么方法,马鞭竟断成两段,而她的右手仍安然拉着马韁,一动未动。
    「世间万物皆是神的恩典,我不喜欢伤人。但我可以告诉你,若你真要发动战争,失败的必然是你。」
    「在我攻下奥兰茵的十五座城池后,你觉得你有什么对我说教的资格?」
    「必胜的把握不在于胜率的多寡,而在于先机。你的神命你往西走,你便决定攻打奥兰茵。可你的神有告诉你如何打这场仗吗?」
    「我有一群会打仗的士兵。」
    「那我们就来看看,他们还有打赢的机会吗?」
    阿诺轻巧地跳下马,在辽阔的草原上每隔两公尺画出一个直径五十公分的大圆,总共画了三个大圆。
    「你我一起矇上眼睛。我有五次机会选择走进任何一个圆中。同样地,你也有五次机会,将你的箭点上火,任意选择一个圆射出。若是射中我,这场战争就是你赢了。」
    拉坦纳简直想为这胆大妄为的少女鼓起掌来。一个肯为国家牺牲的女人,值得拉坦纳的敬意:「我可以不点火,只要你输了随我回去做我的王妃。」
    「我劝你还是点上火。」阿诺轻轻说。「它将在最后一次断折在风的羽翼中。」阿诺说完便招来拉坦纳的僕人,将折好的羊皮纸交给对方,嘱咐他直到竞技结束后才可以打开。
    接着,两人矇起双眼。阿诺率先走进左边的圆圈里。
    第一支火箭,精准地射进中间的圆圈。
    第二支火箭,拉坦纳选择射向左边的圆圈。
    第三支火箭,拉坦纳依旧朝左边的圆圈射出一箭。
    第四支火箭,落入了右边的圆圈。
    随着四周越来越静默的气息,拉坦纳心知连续四箭都落了空。他的手心渗出汗珠,难道真神已经放弃眷顾他了吗?怎么可能会失手?
    第五支箭,他毅然朝中间的圆圈一射。
    这次他终于听见轰然作响的惊叹声,他知道自己赌对了。虽然他为少女祭司感到惋惜,一条年轻的性命即将殞落,但是他会祈求真神给予这个勇敢少女最后的庇佑,让她能走在死亡的路上而不会感到害怕。
    拉坦纳慢慢拉开眼罩,他以为会看见烈火中的少女,听见她疼痛的哀号。却看见奥兰茵的祭司缓步从圆圈中而出,拾起地上的羽箭。
    一时半刻间拉坦纳有些莫名所以,不明白为什么那支有着他雄鹰标志的羽箭会断成两半。
    当拉坦纳接过僕人递上的羊皮纸,仔细看了两眼后,竟禁不住双手哆嗦,脸上惨白。
    羊皮纸上事先写明了拉坦纳的每一箭会射中哪一个圆圈。他突然懂了阿诺方才意义未明的话:「它将在最后一次断折在风的羽翼中。」明明是正确的圆圆,竟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中吹偏了方向,直接撞向地上的大石头。
    拉坦纳起了杀机。只要杀死这个女人,再也没有人能阻止真神的大军!
    彷彿洞悉拉坦纳的想法。阿诺将断折的羽箭交回他手中,用着拉坦纳家乡的语言,淡淡开口:「如果我能知道每支箭的方向,又怎么会不知道你想杀了我?即使我死了,你的军队也无法再靠近奥兰茵一步,接下来你想攻打哪座城、你想从哪一条路进攻、会派多少士兵,奥兰茵的子民都、知、道。」
    「真神绝不允许像你这样恶毒的女人存在,你的心肠竟比毒蛇还可怖!」
    「你还不明白么?我的神就是你的神。」
    在阿诺上马离开前,拉坦纳忍不住衝她问了一句:「等等!如果艾芙娜女神这么伟大,为什么祂能忍受我的军队攻打奥兰茵?」
    阿诺勒紧马头,只看了拉坦纳一眼便绝尘而去。拉坦纳确信少女祭司临走前留下的话语至关重要,可惜他却听不懂。如今随着奥兰茵祭司的远离,他的大军也悄悄退了开去,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再越雷池一步。
    或许在场的两军都听不懂少女祭司说了什么,只有马斯看懂阿诺的嘴型。那是他们家乡的方言,阿诺说:「即使神可以预测未来,也有无能为力的事。」
    这是什么意思?马斯还待深究这句话的涵义,就见她骑着雪白的马从医官的马车旁经过。他终于看见阿诺了,洁净的、沉敛的眼神,在他的身上温柔停留后,随即落在下一个伏跪的子民身上。
    阿诺不一样了。他也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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