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底帕斯的诅咒 - 【I. 祭司阿诺】08. 道别即是永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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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新任的护卫长是一个刚获得一等骑士勋章二十来岁的小伙子,来自良好的贵族家庭,以身为神僕为荣。只是他怎么也搞不清楚,神官大人的命令怎地如此突兀,另外,神官大人身旁的少女又是谁?此前似乎没见过她?
    一大清早护卫长就接到通知,他匆匆赶往神殿大厅,在艾芙娜女神的巨像下,神官大人显然等待多时,她请他备好最快的马车,将安静站在一旁的金发少女送到马斯家,确保少女一路上安全无虞,并且须在明天黄昏前将送她回来。
    护卫长当然知道神官大人在尚未当上祭司以前,是由马斯的老爸爸、老妈妈抚养长大,与马斯家族的感情极为深厚。每次的女神庆典上,马斯家族总是优先于其它的家乡村民,率先获得祭司祈福的殊荣。也因此,原本是一个奥兰茵山脉间的无名小村落,如今已是人尽皆知的地方。
    但就算用最快的马匹,也需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能抵达马斯家乡啊。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任务,护卫长面有难色提出,真没有即时赶回来的把握。
    神官大人似乎没预料到这样的情形,她愣了一愣,陷入沉吟。
    「如果大人能多宽限半天时间,我一定能将这位......这位女士准时送回。」护卫长不知该如何称呼阿难,含糊其词说道。
    「无须如此。」金发少女回道:「只要将我送到白天鹅旅店就可以了。」
    白天鹅旅店是奥兰茵神殿附近的小酒馆,供应简单的食宿,在庆典的前后一周总会有许多朝圣百姓于此下榻。阿诺很快想明白,方才是自己太心急,以致疏忽庆典才刚结束,马斯家族应当还在回家的路上,尚未返抵家乡。只是沿着朝圣的大道上,本就有十多间旅店,如何能肯定马斯住在白天鹅旅店呢?
    果真,就见护卫长张了张口,一脸迟疑,似乎也想到同样的难题。
    「这是艾芙娜女神给予的指示。」金发少女很快答道。
    阿诺微微一笑,如果不是戴着面纱,想必护卫长会看见她的笑容,隐隐的,带些调皮。
    马车驶得极快,在日落前就已经抵达白天鹅旅店。正逢晚饭时间,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,看见护卫长推门进来,所有人皆瞪大眼睛。伺奉艾芙娜女神的神僕从不轻易离开神殿,更何况是护卫长。不约而同,大伙儿齐齐朝护卫长身后望去,莫不是神官大人吧?
    眼见走进屋内的是一名戴着面纱的年轻女孩,眾人不禁流露失望的神色。原来不是神官大人呐。只这么这一来,能劳动护卫长随侍的又是谁呢?旅店主人压住心底好奇,赶紧上前招呼:「难得大人光临小店,小店真是蓬蓽生辉啊。先给两位上点食物,再来一杯特製的麦酒好吗?」
    「劳烦你,」护卫长拿眼逡巡一圈饭桌,没看见马斯家族的人。「听说神官大人的哥哥,马斯一家今晚住在这里?」
    「啊是的。」店主忙点头:「马斯一家中午就到了,本来打算吃个饭就走。可怜的老马斯病又犯了,浑身烫得很,我作主找医生来看过,情况很不好呢。他弟弟卡洛决定休息一晚再啟程,如今一家子十几口人都在后面的小院子里。那里清静些,对老马斯也好点。哎?」店主突然一顿看向阿难,瞬时两眼发亮:「该不会神官大人已经得到消息,特别派出医官来救治老马斯?」
    关于老马斯当年如何绝处逢生的传说,早已传遍整个奥兰茵大地。都说是神官大人依据女神的指示,派遣医官找到奄奄一息的士兵,成为一时佳话。对照当初的情景,店主觉得该八九不离十了吧。奇怪的是护卫长竟没说对,也没说不对,店主搔搔头,实在想不通其中的玄机,只得领着两个人,将他们带往后院。
    如今老马斯躺在褟前,几乎要闔上眼。他依稀记得医生来过,模模糊糊听不清楚,好像在说他正发高烧、一身汗流浹背,得用煮了薄荷叶的温水擦拭身子帮助退烧。他实在很想告诉卡洛,还不快把这庸医赶走,没看见他冷极了?薄荷叶多凉,他一想到那股子寒意,就忍不住浑身发抖。
    老马斯张了张口,嘴里一阵嘟噥,医生竟发起急,直接对着嘴巴灌了好大一碗凉汤,呛得他咳嗽不停。连解释都不让他解释,老马斯只觉头晕脑重,一下子又沉沉睡去。梦里断断续续的,真是吵死了!到处都是人,讲话的声音、走动的声音,老马斯只想好好睡上一觉,偏生就不能如愿。
    他又听见了,恍惚间似乎有人在呼唤:「马斯哥哥。」
    「......阿诺?」
    怎么可能是阿诺呢?安详的面容上浮出自嘲的笑容。阿诺还在神殿里,你瞧,她连面纱都戴上了,就是不肯见我一面。她定是在生我的气,我没能好好守护她......没能。
    「马斯哥哥,是我,阿诺。」
    老马斯惊疑地瞇起眼,屋里太暗了,应该是半夜吧?感谢艾芙娜女神的恩典,直到死亡前夕,还能听见阿诺的声音。
    「真的是我,马斯。」
    彷彿知道老马斯在想什么,金发少女俯下身在耳边轻声说:「阿诺来看你了。」
    「阿诺!」老马斯瞿然开目,阿诺没有戴面纱,柔顺的金发垂落在腰际,有几丝掠过他颤颤的手,彷彿为满是皱纹的手镶了一圈金边。她的眼睛是温暖的海洋,像是能化开刚刚那寒凉的冷意。湛蓝的寧静海水,有规律地前后摆动,不禁让人想浮在上头,随着海浪漫游到天涯海角。
    「你来了。」老人捨不得移开手,他怕一移了位置,便会回归到现实中,再没有满镶的金边照拂。「我很高兴这一路上有你。」
    「我也是。」金发少女轻柔地抚摸老人苍苍白发。「神会祝福你。」
    「有你的祝福就够了。」老马斯喃喃道:「我一直很想对你说,我......」
    「嘘,」金发少女将食指放到老人唇边,低声道:「别说。」
    「好的,好的。」老人咧开嘴,满是宠溺的飞扬年少。「我不说,不说。」
    黎明到来,白天鹅旅店的店主是在听见后院传出隐隐的哭声,才睁开惺忪的眼睛。据说,不到天亮之前,护卫长就带着金发少女离开了。可怜的老马斯,即使有神官大人派来的医官还是熬不过岁月的纠缠,可是直到死前还能有医官的特别看护,老马斯也是幸运的吧。
    店主随口吆喝一旁的小学徒:「去啊,给马斯一家人送点儿热羊奶。问问需不需要帮忙。不管怎么说,日子啊还是得过下去。」
    回神殿的路上,阿难更加沉默。护卫长不敢打扰,只一逕快马加鞭,希望能赶在限期前回到山上。而阿难只是若有所思望向窗外,马斯的确是死了,可是在神的国度中,「死亡」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定义。换句话说,她确实能感受阿诺的悲伤、马斯的不捨,以及宿愿得偿后的释然,但是她更希望阿诺能强大。毕竟她已经完成对阿诺的承诺,也到了人国祭司该回报的时刻。
    「你知道为什么你会被称为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吗?」回到神殿的避静室中,阿难提出第一个问题。她甚至没有留给阿诺哀悼的时间。有可能正因为她太理解阿诺,所以知道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,阿诺已经将自己的身心全心奉献给那个将死的男人,现在是时候该从悲伤中走出来。
    「人们都说我带领奥兰茵子民击败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敌人拉坦纳,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伟大。如果不是您的指引,我不可能赢得胜利。更不用说那之后还经歷饥荒、旱灾,一度民不聊生。」阿诺苦苦一笑,刚刚她已经从护卫长的眼神里看到遗憾怜悯的神情,想必马斯哥哥已经逝世。神总是在她该知道的时机才会指出正确的方向,既然神闭口不谈马斯,想来还有更重要的事。
    「你没弄懂我的问题。」阿难微一沉吟:「这么说好了,你可知当年阿尔法为何选中你?」
    阿诺一愣。那天在祭台上的一切仍然歷歷在目,她与其它的童男童女,还包括马斯,在祭台上跪了很久很久,紧接着狂风暴雨,闪电白光过去,阿尔法老师以神杖指着她宣布:「这就是神选中的孩子。所有奥兰茵的一切终归湮没在歷史中,只有她,将成为奥兰茵最伟大的祭司,与神同在。」
    一直以来,阿诺从未深思什么叫「与神同在」,现下她隐隐觉得不对劲。
    「你将随我前往神的国度。」
    「死去的祭司都有获得前往神的国度的殊荣。」阿诺平静道。神既如此諭示,想必自己离死亡不远矣。看来是该召集所有神僕,为选择下一任继承人做准备。
    「作为探望马斯的答礼,你将是第一个以活人的姿态进入神的国度的人类。一直以来,人国神界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,我们称为『彼岸河』。凡是活着的生物、种族,皆无法渡过彼岸河抵达对方的世界。除了少数的亡者能成功渡河,大部分的亡者在途中皆受到烈火焚刑,灰飞烟灭。」
    「您的意思是,连阿尔法老师也......」她忆起神说过,唯有亡者能行过幽谷。也说过,在未做好准备之前,不可越过止线。原来神的每一句话皆有其意义,只是直到今天,她才明白神的真意。
    「很遗憾,即使是阿尔法,也没能成功。听说,来自遥远东方的人类世界有一个传说,凡是能渡过彼岸河的亡者皆能起死回生。这是天大的谬误,无论是神还是人,已死的亡者都不能復活。」阿难露出忧伤的笑容:「如果连死者都能復活,我也没有来此的必要了。」
    感到阿难语气一涩,似有什么无法说出口的话。阿诺忙问道:「我有什么能为您做的?」
    「阿诺,首先你要知道,人类一直嚮往神的国度。」她见阿诺点点头表示理解,接着又说:「因为那里鸟语花香,四季如春,可以呼风、可以唤雨,甚至在弹指之间就能来去自如,永远有最丰美的食物、最乾净的空气。人类将之称为天堂。但同时,那里也是一个充满善念、嫉妒、贪婪、快乐与邪恶的地方。人类所有的德性,在神身上并无二异。换句话说,」说到最后,阿难放慢速度:「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。」
    「我真的不懂。」阿诺一脸茫然,喃喃道:「我想了一夜,以为已经想通了。神不过是以我的形象为化身去探望马斯,您原本的面目应该不是这个样子。」
    「天界与人国是一面对照的镜子,只是你的世界是过去,我的世界是未来。」阿难顿了一顿,突然侧耳倾听,隐约间似乎听见叩门声,叩了三下停两下,十分礼貌。「是伊恩,他来接我们了。」
    「如果只有亡者能横渡彼岸河,时空旅人就不怕烈火焚烧吗?」阿诺急急问。
    「时空旅人是这个宇宙的例外。他们能横跨这道界线,在彼岸河中来去自如。」
    阿难拉起阿诺,轻声道:「闭上眼睛。即使有时空旅人的保护,接下来的旅程不会太舒适。」
    阿诺顺从地闭上双眼,察觉阿难柔腻的手握着自己。同时,左手被一隻坚实的手牢牢握紧。
    就听耳边传来一阵饱经沧桑的歌声,缓缓唱道:「传说,当日神的儿子阿德烈将黄金宝剑指向人间,当大地之女艾芙娜朝天空射出银色的羽箭,这个世界将成为永恆的乱世纪,他们都是伊底帕斯的诅咒。」
    一阵烈焰猛地扑面而来。「别睁开眼睛。」阿难附在耳边,低声叮嚀。
    「彼岸河的主人啊,时空旅人伊恩,在此允请您的指示,获准通行。」
    烈焰自脚底迅速攀爬而上,连裙子都要着了火。阿诺只觉掌心都是汗,那团火彷彿有生命般,只是不断盘踞在身前,迟迟不肯离去。高温底下,身上的水份像是瞬间被蒸乾,几乎能闻到发丝烧焦的味道。随即她感到顿失重量,身子急遽往下坠——
    在未尖叫出声前,她已不醒人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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