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底帕斯的诅咒 - 【II. 神的国度】09. 神国潘多拉
好舒适的一张床,彷彿被一双温暖的手包覆身体的曲线,不会咯人,也不会软得令人腰酸背疼。
若不是身上还残留着焰火灼灼的残温,阿诺几乎以为自己置身在人间天堂。她睁开眼,就见满天的星星在蓝如墨色的夜里闪闪发亮。几条线丝疾落而下,下雨了!她下意识举起手臂阻挡,竟讶异地发现身上还是乾的,没被雨水淋湿。
怎么回事?
阿诺这才注意到,所谓的天,只是一面方正的四方形。在四方形之外,是白色的屋顶、白色的墙面、白色的地板。
白色的墙上掛着一幅画,阿诺从没见过这样的画,不是神的面容,也不是国王的肖像,几笔好简单的线条,繽纷十足的色彩,像是一场小孩子的梦,很单纯也很快乐。
画的一旁延伸出外面的景色,可能是因为天晚了,瞧不清外头的模样,只能听见隐约的雨声。怪的是雨虽然下着,阿诺却察觉不到风吹雨打。彷彿外面的世界跟里面的世界,是截然不同的。
这真是一间说不上感觉,但十分奇妙的房间......
阿诺掀起被子,想走向窗边一探究竟。
「你才刚醒来,不多躺一下休息吗?」
阿诺猛地回头,就见阿难笑吟吟站在门边。她记得,刚刚那还只是一面白色的墙,如今突然出现一道门。阿难已经卸下面纱,像是照镜子一般,门那边出现了另一个相同面貌的她,只阿难的样貌更加稚嫩年轻......太奇妙了,阿诺实在无法形容这样的感觉。彷彿自己看着自己,又彷彿看着的是自己年少时的岁月。
「这里是?」
「奥兰茵的子民称这里为神的国度,我们叫它潘多拉。」
「潘多拉......」阿诺喃喃道。
人们无不嚮往进入神的国度,感受神的恩典。可是当她现在真的来到一个名为潘多拉的地方,她却觉得恍如梦境,不切真实。
「这里是医护中心。你是第一个横渡彼岸河,进入潘多拉的活人。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影响,治疗师建议最好再多观察几天。」
医护中心、治疗师,全都是阿诺以前未曾听过的新奇用语。
看出阿诺的不安,阿难放缓语气,说道:「我怕你不习惯,特别安排能看见神殿的治疗房。你瞧,」她指向窗外:「现在晚了,明天早上你就能从这里看见神殿。」
「是艾芙娜女神的神殿?」阿诺抬起头,语带惊喜。
「当然。」阿难莞尔一笑:「所以你可以放心休息了。」
「……我觉得很不习惯。」阿诺沉默一会,终于说。「这个房间,给我很奇怪的感觉。」她环顾四周,视线落在不断下雨却不会打到身上的天窗上。
「这个啊——」阿难恍然大悟道:「这是玻璃。玻璃是一种透明但是不透气的材质,人在玻璃底下就不会被雨淋湿。」她看阿诺仍是一脸不解的神情,索性拉着她走到窗边,鼓励她将手放到窗户上。「感受到了吗?你可以看到窗外的风景。跟溪水有点像,清澈的小河中可以看见鱼虾,差别只是手能伸进水里,但手无法伸进玻璃里。」
阿诺轻轻将手贴近窗户,一股微凉透过掌心传上来,如石头般坚硬的质感,如铁器般冰凉的温度。她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中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事。
阿诺学得很快,不过短短几天,从一开始的惊异与好奇,到渐渐能压下惊惶。纵然她仍不解那称为「喷射机」的机体如何能在天空飞?也诧异马匹须走整整三个月的路程,在这儿只要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抵达。那是比天上的猎鹰还快,比猎鹰还大上千万倍的庞然重物啊,却跟小鸟儿一样昂扬飞翔。
阿诺带着惊奇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。
无须到井里打水,只要将手伸到特定的墙面突出物下,清冽的水便潺潺流下,永远也不会有枯竭的一天。最让阿诺感到不可思议的,竟是白色的墙上突然浮出半透明的景象。阿诺听过,拉坦纳的家乡有一片广大的沙漠,当旅人迷路于风暴中时,陡然抬头就会见到海市蜃楼——有帐篷、有绿洲、还有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。疲惫的旅人总是相互警告,海市蜃楼是可怕的幻象,万万不能走入其中。你若执意在绿洲中掬起一瓢水,最终发现那不过是一抔沙土,止不了渴却能噎死人。
可是阿难说,墙上半透明的景象不是海市蜃楼,而是暱称为「电视影像」的东西。透过录影机,将曾经发生过的事摄像下来,然后在机器上播放。播放的速度可以调快,可以调慢,甚至还能重播。
这真是一场无以名状的体验,说不上来是恐惧还是惊疑,只令人身心俱疲。尤其当阿难提到「摄像」两字时,阿诺不由得一阵战慄之感。一个人就这么进入到画面之中,被放大、被缩小。那么本来的人呢?还活着吗?
阿诺不了解的事太多太多了,这是她未曾想像过的神的国度,以一种称之为「科技」的进化方式带领神国子民进入登峰造极的境界。
孤单的阿诺镇日鬱鬱寡欢,倚在窗边遥望远方山脉间的奥兰茵神殿,在山嵐中若隐若现。她庆幸神殿仍名为奥兰茵,是她如今唯一熟悉的地方。
治疗师博风说,他很担心阿诺的状况。不是身体上的疼痛,而是对这种急遽变化打从心底不适应带来的情绪压抑。博风是一个极具才华,拥有优秀心理諮商与医疗能力相貌年轻的医生,他擅长藉由倾听开导患者的不安。但阿诺很少说话,只有一双湛蓝有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,像能洞悉人心般,令博风一瞬间有丝幻觉:两人是不是角色对调了,她才是医生,而他成了患者?
博风建议阿难,只有在神殿里阿诺才能恢復身心健康。毕竟那是她自小生长到大的地方,比起这个白得近乎死亡的空间,任谁都想回到熟悉的环境。
「你明知阿提那长老不会同意的。」阿难低声说:「这里的温湿度空气已经调节为最适合阿诺的环境。贸然离开,阿诺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住——」
「阿诺能到潘多拉已经是一个奇蹟。我们该做的是创造一个她能适应的环境,而不是把她禁錮在这里。」
「这不是禁錮。」阿难蹙眉。
「也跟禁錮不远了吧。」博风似笑非笑,右边的眉角有一个蓝色火焰的刺青,一路延伸到眼尾。当他挑起眉时,彷彿是会跳跃的火焰,熊熊燃烧。「说什么为了阿诺的安全,还派了默林守在这里。」
「默林是枢密院阿提那长老的护卫,」阿难瞥了博风一眼,「也是你弟弟。我不觉得长老派他来保护阿诺有什么不对。」
博风笑了笑,熟练地收起听筒,在诊疗纪录上快速加上几笔,又将它递向阿难:「这就是我的建议,将阿诺移到神殿才会有帮助。至于你怎么跟阿提那长老说,那就不关我的事了。」
博风离开得很瀟洒。阿难头疼想着,看,又把难题留给我了。她一回神,就见阿诺转过头去,似乎是能理解她的难处,所以体贴地保持沉默。
「这个世界有许多病菌,只要打过疫苗就无须担心被感染。只不过,你的体质毕竟与潘多拉人不同,医生担心贸然施打疫苗,反而会起意想不到的副作用,所以才希望等你身体好点才做预防接种,一旦确认你的身体状况完全没问题,就能离开医护中心。」阿难微一沉吟,温声道:「这样吧,虽然你无法立即回神殿,但我能安排你见见一直想见的人。」
阿难唤进守在门边的护卫默林。
与哥哥博风个性很不同,默林是个一丝不苟的男人,穿着笔挺的军服,比博风老成持重许多。就见阿难低声交代几句,默林点点头,并无半丝质疑,很快便离开。
「他去准备一下。」阿难解释:「你还没完成疫苗接种,得记着快去快回,也别跟其它潘多拉人有任何肢体接触。握手、拥抱,都可能把病菌带到身上。路上若是感到身体不舒服,就让默林早些送你回来。」
虽然阿难一字一句解说,但阿诺却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。什么是疫苗?什么是病菌?她只能囫圇吞枣,当成是一种可怕瘟疫的代名词。而默林,不过片刻已经准备好一辆镶满宝石的马车,停在门口。
「去吧。」阿难微微一笑:「戴上你的面纱,到达目的地前别轻易探出头来。我可是背着阿提那长老偷偷放你出去的。」
「我要去哪里?」沉默了好久,阿诺终于开口。她的心底感到隐隐不安,可同时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私密期待,虽然她并不清楚究竟期待什么。
孰料阿难竟露出调皮的神情:「不能说。有时候天机一洩漏,就不能称为天机了。」
马车轆轆啟程,阿诺还能看见阿难挥手道别。不知怎的,她突然觉得站在白色医护中心巨大阴影下的阿难,显得十分渺小。
我的艾芙娜女神呐,在这个国度里,也有您不得不臣服的人吗?
一路上阿诺谨守阿难的叮嘱,藏身于马车之中。这是一辆内部空间十分宽敞的马车,与当初她为了抵御拉坦纳大军而前往王城的马车,有些相似。不同的只是,神官的马车朴素许多,无须装饰华丽的珠宝,可高贵的珍石唯有皇族的马车能配之。马车的主人是谁呢?阿诺心想,却无法从白樺木扶手上双剑交叉的徽章看出个究竟。
马车走过平坦的大道,来到一段颠簸的山路,即使坐在铺满软垫的车厢中,阿诺也能感到坐垫底下轻微的晃动。这该是一段很不好走的路吧。
不知过了多久,马车突然停下来,她听见驾车的默林开口:「请问,前往都城的路是哪一条?」
默林问得彬彬有礼,阿诺却在听到回覆的声音后如五雷轰顶,几乎不能动弹。
那是一个年轻的声音,不够厚润可轻快飞扬:「右边的路就是往都城的方向。」那个男人说。
「谢谢你。」默林又道:「作为答礼,请你收下。」
阿诺听到一阵窸窣声,紧接那个男人又说:「不用了。只是告诉你怎么走而已,不需要这样。」
「不,这是应该的。」默林坚持。
「用不着如此。」男人很快拒绝。
这下阿诺懂了,一定是默林以皇家的礼节坚持给予小费。但这来自乡间的男人与城里的人不一样,乡间的男人懂得以汗水劳力换取等值的物品,作为一家供给。换句话说,凡属于举手之劳能得来的馈赠,皆不是真正的对等。
指路的男人自有他的傲气在,阿诺却禁不住一颤。
那是马斯的声音,真真切切。车窗留了些空隙,她从窗缝看见道旁的马斯昂扬而立,肩揹弓箭一身猎装,腰间插着一把匕首,还有一个猎袋。猎袋是扁的,箭袋是满的,再加上乾净的匕首,阿诺知道马斯没有打到猎物。
她不确定此刻此地马斯的年纪,但能肯定是在与拉坦纳的大战之前。因为眼前的马斯双腿健好,浑身充满力与美的力量。在此之前......马斯才刚献上第一次打猎后的战果,她告诉他,千万不能上战场。
她没想过会在这里与马斯重逢。这真的是他吗?阿诺感到脑子里一片浑沌,无数的问号像气泡一样不断涌上,又不断破灭。在奥兰茵,马斯已经死了;在潘多拉,有青春正盛的女神阿难,也有伟岸少年马斯。
她的心跳得很快,脸色一片苍白,几乎要倒下。
阿诺咬了咬牙,颤着手推开车窗:「请你收下吧。太阳就要下山,村里的市集快关了,你应该还得带些食物回家对吗?」
她的声音隐在面纱底下,眼前的马斯似乎没能将自己与神殿祭司联想起来。先是愣了一愣,终于苦笑接受。
马车从少年身旁驶过,那一瞬间,她与马斯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近,也那么的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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