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底帕斯的诅咒 - 【II. 神的国度】10. 倒转的时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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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「马斯还活着。」几乎是带着质疑的意味,回到医护中心后阿诺毫不迟疑向阿难道。她知道刚刚遇见的人是马斯,真真切切的。「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?」
    「你觉得呢?」阿难不答反问。此刻,两人坐在诊疗房里,面对面的。阿难青春的貌容露出回到潘多拉后少见的庄严,那循循善诱的引导问话,就像过往阿诺在奥兰茵神殿的避静室里祈求神諭时,神以庄而重之的方式对待。
    「在奥兰茵里,马斯已经死了。我首先想到的是,马斯其实没死,或许他还活着。可如果他还活着,为什么双腿依旧完好?他明明在战场上失去了一隻脚。」阿诺陷入茫然:「接着我又想,会不会他在因缘际会下横渡彼岸河来到潘多拉,所以才活着,但是我刚刚看到的马斯又那么年轻。您说过,奥兰茵与潘多拉是一面对照的镜子,只是......」阿诺顿了一顿,像是想到什么,却对想到的事物无法理解。
    而阿难,闻言却露出满意的笑容,顺口接过话:「只是你的世界是过去,我的世界是未来。」
    这便是阿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,为何奥兰茵是过去,潘多拉是未来?充其量,潘多拉是一个科技先进的国度,而奥兰茵仅仅是技术落后罢了。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?正因有如此巨大的差异,奥兰茵才需要艾芙娜女神的指引,嚮往神的国度。
    「在奥兰茵,人是从婴儿、幼童、青年、壮年、老年,一路慢慢老去,渐渐走向死亡。可在潘多拉,时间的顺序正好相反,这边的人是从老年、壮年、青年、幼童、婴儿,最后回到初始之时,尔后死亡。事实上,不只潘多拉人如此,只要在这片土地生长的万物皆是如此。」
    「怎么可能?!」阿诺失声打断。她无法想像老人从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,一步步变回肌肤光滑的少年少女,最后又回到幼小婴儿的模样。
    「对我们来说,奥兰茵也是一个不可能发生的世界。人怎么能由小孩变成大人再又变成老人?你们的一切都是违反常理的。可又真实存在。记得伊底帕斯的故事吗?人面狮身兽司芬克斯守在通往底比斯城的山路上。牠会抓住路人,询问对方:『什么动物早晨用四条腿走路,中午用两条腿走路,晚上用三条腿走路?』其实这个谜语一点都不出奇,所有潘多拉的老人——依照奥兰茵的说法,也就是大约奥兰茵的小孩年纪——都能回答。可这也是一道陷阱题,因为在潘多拉,人在小时候拄着拐杖,长大后用两隻腿走路,年老以后用双手双腿爬行。潘多拉人透过伊底帕斯的故事,慢慢瞭解了你们的世界时间如何运行,其实和我们有极大的不同。」
    「这也是为何您会说,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?」阿诺吶吶说。
    一时之间大量涌进脑海里的讯息几乎让她失去清晰思路,与前几日开始熟悉潘多拉不同,前些天来到这儿时,面对所见所闻,阿诺尚能抱持「所谓的神蹟可以用科技来解释」,即使震惊至少还能勉为其难接受。如今阿难解释的却是潘多拉的世界观,对她来说不啻是天方夜谭:时间竟然可以倒转,且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持续进行。
    「在这个时空中,我从你的老年开始活起,现在已经进入青年时期,当有一日到了你的婴幼时期,我就会回到初始之时。」
    「难怪您会知道所有奥兰茵的未来。」阿诺想了好一会儿,终于默然道:「这不是预测,而是真正在潘多拉发生过的一切。」所以艾芙娜女神知道哪一处有水井、知道战场上即将濒死的马斯身在何处、知道与拉坦纳对决时,他的箭矢会射中哪一个圆圈,甚至连大风吹断最后一支箭的时间都能精准掌握。这一切对阿难来说轻而易举,只因她都经歷过。
    「潘多拉有着最先进的大数据资料中心,每人每时每刻发生的任何事情,都会被『苍天的眼睛』记录下来,作为指导奥兰茵子民该如何做的依据。」
    「苍天的眼睛?」
    「它是一种全方位的摄像录音器。所有大数据都保存在文化部的机密资料库,避免文明消逝而跟着消逝。」
    「请恕我的无礼,」长久以来的礼仪习惯使然,阿诺微微躬下身表示歉意:「作为『神』确实应当无所不知,可作为潘多拉人,您们为什么这么关心奥兰茵子民?」
    「神不是无所不能,只是神在你们身上看见了灭亡。要知道,潘多拉人的成长顺序与奥兰茵人截然相反。也就是说,当你们的文明从落后走向先进,从开始会用火到学会如何打铁锻造,有一天,你们也将跟我们一样,拥有速度极快的喷射机、可以到各楼层的电梯、打开水龙头就有自来水......至于我们,」阿难露出说不出是哀伤还是讥誚的神情:「我们的文明会退化,会遗忘如何打铁、如何生火,一切终将归于零。」
    阿诺一直以为人们恐惧的是未知,因为未知包含不确定性、无法得知哪里有危险。可是潘多拉人面对的是「已知」,就像你明知面前是悬崖,还会选择跳下去吗?当然不会。潘多拉人却不行,「已知的未来」让祂们没有选择的机会,只能前仆后继朝悬崖一跳。
    「难道您们没有其它的办法?」
    「即使是潘多拉人也还未能理解宇宙的奥妙。先进的科技让我们很早就发现奥兰茵人的存在,透过长时间密切观察,科学家得出令人震惊的结论:奥兰茵与潘多拉就像是一面相反的镜子,彼此间重蹈对方曾走过的轨跡。而我们所能做的,就是希望从奥兰茵人身上发现成长方式为何不同的秘密。如果能破解这个秘密,那么潘多拉人就有救了。或许文明不至于在我们身上灭亡。」
    说到此处,阿难叹了一口气:「很遗憾,就算我们发现奥兰茵,在彼岸河的阻隔下也无法真正靠近奥兰茵。幸好,科学院总算研发出藉由远传声波的方式,让奥兰茵子民有认识潘多拉的机会,鼓励奥兰茵人主动接近潘多拉。」
    「这也是『神的国度』的来由。」阿诺轻声道。
    接下来就不难理解了。当神的预言一一成真,随之附眾的人也越来越多,儼然成为王权之外的一股力量,称之为宗教。有王朝,就会有国王;有了宗教,就会有祭司神官。正因为神的预言力量无远弗届,往往祭司神官在人民心里地位更凌驾于国王之上。
    「阿尔法老师知道这些事吗?」或者说,歷任的祭司知道「神」真正的意图吗?
    「我们鼓励所有的奥兰茵子民死后尽快进入神的国度,好让我们有更多的机会研究奥兰茵人。但祭司们却认为这样的邀请太过宽容,无法达到惩恶扬善的效果。一年年下来,『获邀进入神的国度』被扭曲为阶级的象徵,只有祭司才拥有这样的恩典。可惜祭司们并不知道,在进入潘多拉之前必须先经过彼岸河,绝大多数的亡者会遭受烈焰焚烧之刑,无法安然渡河;即使遗体能平安抵达,他们也不会活过来了。但潘多拉的科学家却能藉由这些遗体,持续进行基因破解的研究。」
    很奇怪,阿诺本以为自己应该害怕的,实际上不然。可能是因为憋屈了好多天的不解,当阿难揭开一层层的迷雾后,她反而安心下来。或许是向来悲天悯人的性格,她问道:「那么科学家找到原因了吗?」
    「还没有。」阿难摇头。「目前基因研究陷入瓶颈。我们甚至抽取奥兰茵人的血清注入潘多拉人体内,希望改变成长方式,但却一无所获。科学家推测,有可能是因为抽取的是死人血清,加上彼岸河的洗礼,能產生的相对作用力大幅减弱。枢密院的科学大臣阿提那长老认为,如果能找到一个活着的奥兰茵人,重新梳理血清结果,必然会有重大发现。」
    随着阿难一路解释下来,她小心地观察阿诺听后的反应。许多潘多拉人十分抗拒活体实验,视它为游走于道德边缘的魔鬼。但科学的进步仰赖的就是从小白鼠到与人相似的猴子身上,小心观察实验结果,最后施之以人。
    纵然她早有准备该如何说服阿诺,这是一次保证安全无虞、把阿诺的安危列为优先考量的基因研究,但大凡常人总难免会有些顾虑。如今阿诺看似理解,可实际似懂非懂的平静模样,让她放心之馀不免又一丝担心。
    「我说过,只有时空旅人能平安无碍地穿越彼岸河。可惜时空旅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,也可以说是他们可悲的地方。」阿诺专注听着,眼底闪过吃惊,显然她未曾料到能在时空中自如穿梭的时空旅人也会有所谓的弱点。「他们无法在同一个时空里停留太久,而且也无法选择他们要去的时空。奥兰茵与潘多拉的时间轴,至少是线性发展。但时空旅人的时间轴,是一个个跳跃的点。这个点与那个点之间,彼此间没有连续、也没有可以参考的逻辑。很多时空旅人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方式,一个个都疯了。」
    试想一下,时空旅人出现在此时此刻的潘多拉,夜晚,太阳下山后的三个小时,医护中心柔软的床上,正要安眠。不到二十分鐘,突然一阵剧烈晃动,再睁眼,已经是潘多拉的十天之前,正午的太阳暖暖照着,一片荒瘠的沙漠,敌人的刀枪恶狠狠袭来......??不知道自己的下一刻会出现在哪个时空,不知道下一秒会面对什么样的危险。时空旅人无法落地生根,也无法成家立业。他们被剥夺作为人的希望,周而復始面对无法预测的未知,即使试图改变也只是徒劳无功,难怪潘多拉人称他们为伊底帕斯的诅咒。
    「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?」阿诺不胜唏嘘。
    「如果哪一天时空旅人能到达歷史起源的时空,或许就能解开所有的秘密,瞭解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时空旅人。但也可能时空旅人早已经找到原因,却回不到我们所在的年代,来告诉我们一切的来龙去脉。」
    「可是伊恩却将您带到奥兰茵,也成功将我带来了。这表示伊恩除了有穿越时空的能力,也有抵达指定时空的能力不是吗?」
    阿难微微一笑:「在我还是老年的时候——以奥兰茵的方式解释,这一年我四十一岁,刚办完五年一次的女神庆典——那时我见到伊恩。然后,在我十七岁时,我又看见伊恩排在朝圣的人群中,前往奥兰茵神殿朝拜。换句话说,时空旅人伊恩在名为阿诺(阿难)的人生阶段中,总共出现过两次,一次是十七岁,一次是四十一岁。从没有同一个时空旅人会遇见同一个人两次,这是歷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奇遇。」
    「以奥兰茵的年纪计算,您现在已经到了十七岁,从我身上得知即将见到伊恩前往神殿朝圣。而您,就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将四十一岁的我带来潘多拉。」
    答案,呼之欲出。阿诺终于明白当年得以成为少女祭司的原因,说穿了其实很简单。「阿尔法老师选中我,是因为在十五个童男童女里只有我能两次遇上时空旅人,对吗?」她轻轻道。
    就见阿难默默点头,没有反驳。
    孰料阿诺紧接着又问:「我不明白,事实证明潘多拉与奥兰茵的歷史恰恰截然相反。换句话说,即使伊恩将我带来,我的血也无法改变歷史的走向。」
    「一直以来,人类想要改变命运。其实真正想要改变命运的是神。潘多拉人相信,藉由指引人类的未来,在改变人类自身命运的同时,也在改变神既定的未来。很可惜,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有多少成效?就如伊底帕斯的寓言一样,明明知道等待在伊底帕斯面前的是一场悲剧,神也尽了告知警示的责任,但是人类如何理解神諭又是另一回事。有时候,」阿难垂下眼眉,低低道:「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神的横加干预才让人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,还是无论有没有神,人类最终也会走上这条路。」
    「是这样吗?」
    「时空旅人是这场棋局中唯一的变数。他们在时空中不断来去穿梭,往往因为他们的干扰而改变歷史走向,但改变的程度一直很微小,属于尚可控制的范围内,不足以动摇潘多拉或奥兰茵的根基。可是现在不同了,你成功渡过彼岸河,这就像在平静的湖泊中投下震撼弹,即将牵连出无数的涟漪,所有的时间空间将发生不同程度的改变。阿诺啊——以前的我们走在两条绳索上,我在这条绳索的这一端,你在那条绳索的那一端,可以目视对方然后安心地走向对岸。伊恩改变了我们。现在的我们一起走在一条蜿蜒的钢索上,必须同心协力才有可能一起走到对岸,却因为钢索在某个地方突然转了弯,就会摔落河中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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