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虎的低音 - Chorus 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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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柳咏诗想起跟阿虎第一次见面时,糊里糊涂地就将脚踏车借给阿虎,变成共犯。
    脚踏车后座的风很畅快,将头发梳开,城市从两侧倏忽而过,快得看不清这世界真实的样貌。
    「真实」又是什么呢?
    是听爸妈的话,为了美好人生努力读书?还是为了别人的感受,而当个温和乖巧的小白兔?
    那天柳咏诗回家后,以维持成绩排名为筹码,向爸妈争取到继续弹吉他、参加社团的允许。又在几个月后的期末考拿了班级第一,顺势让爸妈松口答应她尝试染头发。
    叛逆的顏色大概是粉红,既抢眼,又温和。或着说,其实什么顏色都不重要,柳咏诗需要染这个头发,无害地突出、沉默地喧哗。否则她就会沉回去,淹没在黑色的夜海。
    若换做阿虎,是不需要的吧。
    她看着阿虎高挑的背、凌乱的黑发,脚步不知不觉便追了上去。
    肖狼跑到表演场地外,安全后便开始笑起来,上气不接下气。一群人辗转回到市区,在阿虎家巷口的冰店点了巨大刨冰当庆功宴。
    「弹成那副德性还庆什么功?」
    「北七,是庆祝滷蛋的表演搞砸了。」
    一行人哄笑起来,只有柳咏诗从头到尾在一旁微笑而已。
    「他们明年也会参加金星赏吧?」
    「真的假的?」
    「要是输他们也太丢脸了。」
    「输个屁,还有一年,我们才不会输。」阿虎说。
    「对,电爆他们。」
    「电爆他们!」
    没有人提起解散的事,好像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这个选项。
    刨冰又甜又脆,在舌尖化开的冰凉半点也没压下少年们的张狂。一大碗刨冰被吃得只剩糖水。李子抬起头突然变了脸色,阿虎察觉到后顺着他的视线朝门外看去。
    黝黑的中年男子站在冰店门口,「猴死因仔,你老爸回来都不知道要去接。」
    李子吞了吞口水,阿虎替他开口,「李叔,你回来囉。」
    「欸,这是你爸喔?」石头用手肘顶了下李子,却没得到回答。
    李爸换上笑脸,「这么久没看到阿虎,好像又长高了。」
    「哪有啊?李子才长高了——你说你上次高了几公分?」
    「四点五……」
    「讲话咖大声啦,你这样是要讲给鬼听喔。」李爸嘖声,「回家。」
    李子默默起身跟上,眼看气氛不对,阿虎赶紧让肖狼其他人都散了,自己匆忙跑回去。李叔跟她舅舅是过命的兄弟,连房子都买在隔壁,她从小天天往李家跑,随便出入当自己家。
    李子正杵在客厅里,而李爸四处翻找称手的工具。
    「听说你趁我不在,整天在外面乱乱跑,大汉啊要跟人去七逃系不系?」
    「我只是跟阿虎——」
    「你在共三小?叫你大声啦。」李爸吼道:「没有一点气魄,跟个女人同款,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种?」
    李子咬着下唇,低头看地板,平常跟老师顶嘴一点也没在客气的傢伙,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    李爸看儿子这副鸟样就来气,平平别人的儿子都又高又壮,怎么他生的就乾巴巴,跟个小女生没什么两样。这也就算了,连个性都像娘娘腔,一句话都说不好的废物,怎么会是他儿子?
    李爸心里愈气,手上便打得愈狠。他出门跑船一年,藤条上都结了蜘蛛网,一下一下狠狠抽在李子腿上,痛得他身体一抽。
    「不准动!」
    「叔啊!」阿虎衝上去,挡在李子身前,藤条扫到她手臂,马上停下。
    「叔,他都是跟我一起玩,没去七逃啦。」
    「闪开!这不肖子都上高中了还没有半点男人样,都是我这个做老北的没给他好好教。」
    「李叔,你回家我们就欢喜,这么好的日子,你别跟李子生气。」阿虎伸手去挡藤条,「我舅舅说等你回来要给你接风,这样打他,菜还怎么吃得下去?」
    搬出银伯胜过千言万语,李爸果然缓了下来,藤条在空中一甩,「你看,人家阿虎一个查某人都比你有气魄。生你这款的喔,没用啦。」
    阿虎乾笑想打圆场,李子一声不吭,大步走出家门。
    走过一个路口,迎面又遇到还没走远的肖狼其他成员。两边面面相覷,李子低下头二话不说鑽进小巷里。
    「欸,李子!」阿虎叫了好几次,李子都没有回应,在巷弄尖乱鑽,直到阿虎把人扯住。
    「我要退团!」李子回头时大喊。
    「你发什么神经?」
    李子甩开她的手,「他们都看到了。」
    「又怎样?」阿虎说:「他们能说啥毁?你是我们的吉他,就算被老爸揍了也一样。」
    「你根本不懂,从小就这样,谁都比较喜欢你。」李子喘了口气,「我爸恨不得你才是他生的小孩,啊我就是没有气魄、不像个男人。」
    「你别听你爸讲的——」
    「他说得对啊,你胆子大、敢担事,要是没有你,肖狼根本组不起来。我就什么都做不好,上次你被流氓揍我也只会跑。」
    「你本来就该跑,要不是后来有浩克,我还能好好站在这吗?」阿虎说:「别那么北七好不好?我敢衝是因为我别的什么都不会,不然我还能干嘛?当谱架吗?」
    李子顿了顿,「你当谱架也太碍眼……」
    阿虎骂了句北七,随着气氛缓和,她将背靠在防火巷的水泥墙上,长长地吐了口气。
    「你爸就是那副样子,能怎么办?」阿虎说:「他好歹会找你。」
    「别回来不就好了。」李子用力踢开地上的铝罐。
    「那你搬出去,我陪你看房。」
    「不要开玩笑好不好。」
    李子跟她靠在同一面墙上,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巷弄里狭窄的天空。阿虎蹲下来,将两条手臂放在膝盖上。
    天空是明亮的晴蓝,一小片狭长的条状,看不见建筑之后的广阔。
    从小都是阿虎带他玩、帮他把玩具抢回来,只要跟阿虎玩在一起,他爸就比较满意,也不那么常打骂他。
    他爸是那么强悍、无法抗衡,只要站在老爸面前,他就害怕得说不出话,任何话语卡在喉咙里,再怎么努力都衝不破隐形的限制。
    他明白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变成阿虎,也当不成他老爸的好儿子。
    「我还没问过,你到底想不想玩乐团。」阿虎抬起头。
    其实,观眾也是很可怕的。当李子站在台上,面对零落的观眾时,他的手指忍不住发抖,害他弹错了好几个地方。但比起害怕,那更是紧张,而他站在肖狼之间,身边有阿虎、有石头……就算是他老爸站在台下,他可能也敢继续弹。
    「哪有什么想不想啊。」李子抓了抓头发——阿虎去哪,他就去哪,一直都是这样。
    「柳咏诗来找我的时候,我也觉得莫名其妙。」阿虎说:「后来我发现,其实我很喜欢弹琴…..你勒?」
    李子国中时学吉他,只是因为这样很帅。他练了快半年,感觉自己像电视剧里浪漫的男主角,每次弹给女孩子听都会收获满满崇拜的目光。
    直到他爸又回来了,听说这件事后便让他弹来听听。他当然是百般不愿,最后也敌不过命令,弹了最擅长的一首情歌。
    老爸没有骂他,但不屑地撇了撇嘴角,「拢是没路用欸东西。」
    李子喔了一声,把吉他收起来,再也没拿出来过。
    直到阿虎叫他练琴、直到他加入肖狼。
    「不差啦。」李子低声回答。
    「那金星赏呢?」阿虎紧紧盯着李子,「你想去吗?」
    「我不去,谁来帮你们弹吉他?」
    「柳咏诗会弹吉他。」
    「北七喔,干嘛一直帮我找藉口。」李子嘖了一声,「我想弹才会站在这,不然谁要理你啊?」
    「那就不准退。」阿虎说:「我们去赢那个奖杯回来,谁管你爸怎么想,反正他没几个月就要再出海了。要是有人敢笑你,就算是肖狼的人我也会一拳把他揍趴。」
    「你被揍趴还差不多……」
    恐慌渐渐止息,他确实喜欢弹吉他,喜欢柔和温婉的乐声,更喜欢能弹出那种旋律的自己。最重要的是,他其实明白,其他人也许会骂他弹得不好,但肖狼里没有人会因为今天的事而嘲笑他。
    界线分明的阴影在地上画出地盘,两人靠墙躲在影子里,避免被毒辣的太阳灼伤。李子瞥了瞥阿虎,她蜷缩身体蹲着,将自己缩小。
    从小到大一直陪在他附近的阿虎——又一次地帮了他,又一次。
    李子长长地吐了口气,慢慢感觉自己脚踏实地地站着。其实不只是他,肖狼里其他人也都曾被阿虎拉过一把,好像只要有阿虎在,任何事总会迎刃而解。
    但是,又有谁能帮阿虎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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